巷子深處的老茶館里,張爺端著搪瓷缸子,指節(jié)因為常年用力而泛著青白。缸沿結(jié)著圈褐色的茶垢,像極了他臉上縱橫的皺紋。陽光斜斜地打進來,在他腳邊投下一小片暖黃,卻暖不透那雙渾濁眼睛里的寒意。
"張爺,街口那片地盤,劉老三又派人來試探了。"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年輕后生站在對面,腰桿挺得筆直,卻不敢抬頭看他。
張爺沒說話,只是呷了口茶。茶是最便宜的粗茶,苦澀味順著喉嚨往下滑,像極了五十年前那個雪夜。他想起阿武倒在血泊里的樣子,那小子才十九,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總說要賺夠錢給鄉(xiāng)下的娘蓋磚房。那天為了護著剛搶來的碼頭,阿武用身子擋住了劈向他的砍刀,血濺在雪地上,像極了開春時漫山遍野的映山紅。
"讓老三滾。"張爺?shù)穆曇羯硢〉孟衲ド凹垼?告訴他,那塊地姓張。"
后生應了聲"是",轉(zhuǎn)身要走,又被張爺叫住。"告訴弟兄們,晚上老地方聚,我請客。"
后生愣了愣,還是點頭退了出去。張爺望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當年的猴子。猴子總愛跟在他身后,哥長哥短地叫,眼睛亮得像星星。后來為了保他 escape 仇家的追殺,猴子引開了大半的人,再也沒回來。有人說他被沉了江,有人說他跑去了南洋,張爺卻知道,那小子向來講義氣,認準了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
茶館里的掛鐘敲了五下,張爺扶著桌子站起來,腿有些麻。走到街口時,幾個半大的小子勾肩搭背地跑過,嘴里哼著時下流行的歌。他忽然覺得刺眼,捂住胸口咳了兩聲,眼前猛地一黑。
再睜眼時,耳邊是震耳欲聾的迪斯科音樂。
霓虹燈在頭頂轉(zhuǎn)得人眼花,張爺?shù)皖^,看見自己穿著件花襯衫,手腕上戴著塊亮閃閃的金表——這是他三十歲生日那天,弟兄們湊錢給他買的。對面的沙發(fā)上,阿武正唾沫橫飛地講著什么,猴子趴在旁邊的桌子上,用筆在餐巾紙上畫著地盤草圖,時不時抬頭沖他咧嘴笑。
"哥,你發(fā)什么呆啊?"阿武推了他一把,"剛才說的,去南邊倒騰電子表,這事兒能成不?"
張爺?shù)男呐K狂跳起來,他摸了摸阿武的胳膊,溫熱的,結(jié)實的,不是冰冷的尸體。猴子還在低頭畫著,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響。
"成。"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年輕得帶著點沙啞,卻充滿了力氣,"但咱不搶地盤了。"
阿武和猴子都愣住了。
"哥,你說啥?"猴子撓了撓頭,"不搶地盤,咱弟兄們喝西北風???"
張爺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露出幾分當年的英氣。"搶地盤有啥意思?"他拿起桌上的餐巾紙,在猴子畫的地盤圖上圈了個圈,"明天開始,咱去廣州進貨,先從電子表開始,然后是錄音機、電視機......"
他報出一連串的名字,都是后來風靡全國的東西。阿武和猴子聽得眼睛發(fā)直,卻沒像往常那樣質(zhì)疑。他們信他,就像當年信他能帶著弟兄們打下這片江山一樣。
"哥,你咋知道這些能賺錢?"阿武忍不住問。
張爺望著窗外,夜色濃稠,卻擋不住遠處隱隱的光亮。"因為我知道,"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只有自己才懂的哽咽,"咱們弟兄,不該死在刀槍底下。"
第二天一早,張爺帶著阿武和猴子,揣著所有的積蓄上了南下的火車。車廂里擠滿了人,汗味和方便面味混在一起,卻讓張爺覺得無比踏實。阿武靠在他肩上打盹,猴子拿著地圖研究路線,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
張爺閉上眼睛,陽光透過車窗照在臉上,暖洋洋的。他知道未來的路不會好走,商戰(zhàn)的刀光劍影,未必比江湖的血雨腥風溫柔。但這一次,他要護著這些弟兄,護著那些沒能活到白發(fā)蒼蒼的名字,一起走到天亮。
火車鳴笛的瞬間,張爺攥緊了拳頭。這一世,他要的不是江湖,是讓弟兄們都能笑著,給家里的老娘蓋磚房。
張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醒過來時,消毒水的味道嗆得他直皺眉。旁邊坐著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見他睜眼,忙遞過一杯溫水:“爸,您可算醒了,嚇死我了?!?/p>
是他兒子張偉。張爺接過水杯,手還在抖。剛才在茶館暈過去前的畫面又涌上來——阿武倒在雪地里的臉,猴子跑向仇家時喊的那句“哥你快走”,還有后來一個個沒了音訊的弟兄。他這輩子打下的所謂“江山”,到頭來只剩滿手洗不掉的血污和夜里止不住的咳嗽。
“我沒事。”張爺把水杯放在床頭柜上,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去忙吧,我自己待會兒。”
張偉還想說什么,終究是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出去了。病房里靜下來,張爺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瓶,一滴,兩滴,像極了當年弟兄們下葬時落的雨。他閉上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要是能重來一次就好了。
再睜眼,刺眼的陽光讓他瞇了瞇眼。不是醫(yī)院的白墻,是出租屋的水泥頂。墻上貼著張皺巴巴的《英雄本色》海報,周潤發(fā)叼著煙的樣子還很清晰。
“哥,你醒了?”一個咋咋呼呼的聲音響起,阿武端著個豁口的搪瓷碗進來,里面是熱氣騰騰的陽春面,“快吃,吃完咱跟猴子去南邊,那批電子表要是能成,咱就不用再跟劉老三那幫人搶地盤了!”
張爺猛地坐起來,看著眼前的阿武。二十出頭的年紀,額頭上還有塊新結(jié)的疤——是上次為了搶個攤位被人打的。他伸手摸了摸,阿武“哎喲”一聲躲開:“哥你干啥?”
是熱的,會疼,不是夢里的冰冷。張爺眼眶一熱,抓起桌上的面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燙得直吸氣也舍不得停。這味道,是他后來住大別墅、吃山珍海味也找不回的香。
“發(fā)啥愣???”猴子從外面跑進來,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地圖,“我問過了,從廣州火車站出來,往南走三條街就是電子市場,聽說那邊的電子表論斤稱,咱要是能弄一批回來,翻十倍賣都有人搶!”
張爺放下碗,抹了把嘴:“走?!?/p>
“現(xiàn)在就走?”阿武和猴子都愣了。
“現(xiàn)在就走。”張爺站起身,從床底下拖出個舊帆布包,里面是弟兄們湊的所有家當——三百二十塊七毛。他數(shù)了數(shù),塞給阿武一百:“你去買三張去廣州的火車票,越快越好?!庇诌f給猴子五十:“買兩箱方便面,再帶點饅頭。”
兩人雖然納悶他今天咋這么急,還是利索地跑了出去。張爺看著他們的背影,摸了摸口袋里的煙盒,是空的。前世這時候,他正琢磨著怎么帶人去砸劉老三的場子,為了搶那塊能收保護費的地盤,弟兄們傷了好幾個。
火車晃悠了兩天兩夜,張爺幾乎沒合眼。阿武和猴子靠著他肩膀睡得口水直流,他就看著窗外。路過長江時,猴子迷迷糊糊醒了,嘟囔著:“哥,你說咱真能成嗎?要是賠了,弟兄們就得喝西北風了?!?/p>
“能成?!睆垹斉牧伺乃谋常曇艉芊€(wěn),“咱不搶不奪,憑本事賺錢,老天爺都得幫咱?!?/p>
到了廣州,熱浪撲面而來。電子市場里人山人海,到處都是“走私”“水貨”的吆喝聲。張爺沒像阿武那樣急著砍價,而是蹲在攤位前看了一下午,記清了哪種電子表款式新、走時準,哪家的老板實在。
“就這家。”他指著個戴眼鏡的老板,“要五十塊,款式要帶彩燈的那種。”
老板一開始還想糊弄,見張爺報得出進貨價,又說得準哪種好賣,眼神變了:“兄弟是懂行的?”
“混口飯吃?!睆垹斝α诵?,“以后常來,給個實在價?!?/p>
最終,三百多塊錢買了五十塊電子表?;爻痰幕疖嚿希⑽浜秃镒优踔?,跟捧著寶貝似的。張爺靠著窗戶抽煙,看著外面漸漸熟悉的風景,心里踏實得很。
回到城里,他們沒去往?;斓慕挚冢窃谝故凶饬藗€小攤。阿武嗓門大,負責吆喝:“最新款電子表,帶彩燈的!十塊錢一個!”猴子手巧,幫人調(diào)時間、換電池。張爺就坐在旁邊算賬,時不時提醒兩人別跟人起沖突。
第一天收攤,數(shù)著手里的錢,阿武和猴子眼睛都亮了——凈賺八十塊,比搶地盤一個月的保護費還多。
“哥,咱以后就干這個?”猴子捏著錢,手都在抖。
“不止這個。”張爺收起錢,拍了拍兩人的肩膀,“以后咱搞批發(fā),開鋪子,讓弟兄們都能娶上媳婦,蓋瓦房。”
后來的日子,他們真就這么干了。從電子表到錄音機,從擺攤到開鋪子,張爺憑著前世的記憶,避開了一個又一個坑。劉老三來找過麻煩,張爺沒讓弟兄們動手,而是請了工商的人來——他早把鋪子的手續(xù)辦得妥妥帖帖,劉老三那套敲詐勒索的把戲根本行不通。
再后來,他們開了家小工廠,專門生產(chǎn)收音機。阿武管生產(chǎn),猴子跑銷售,張爺坐鎮(zhèn)指揮。弟兄們再也不用舞刀弄槍,個個穿著干凈的工裝,按月領(lǐng)工資,逢年過節(jié)還能給家里寄錢。
有天晚上,廠子聚餐,阿武喝多了,摟著張爺?shù)牟弊涌蓿骸案?,我給俺娘蓋了磚房了,她老人家逢人就夸我有出息......”猴子也紅著眼圈:“我娶了隔壁村的小花,下個月就辦事......”
張爺看著滿桌的弟兄,個個臉上都是笑,沒有刀疤,沒有繃帶,只有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安穩(wěn)。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輩子,他沒打下什么江湖,卻護住了最想護的人。窗外的月亮很亮,照著工廠的煙囪,也照著遠處漸漸亮起的燈火,像極了當年弟兄們眼里的光。
張爺七十歲生日那天,張偉在城里最好的酒店訂了包間。紅木圓桌旁坐滿了人,都是他后來生意上的伙伴和家里的晚輩,杯盞交錯間滿是恭維話,可張爺總覺得耳朵里空落落的。
“爸,您嘗嘗這個,澳洲龍蝦,剛空運來的?!睆垈ソo他夾了一筷子,水晶盤子映得張爺?shù)氖指@枯瘦。
他沒動筷子,只是望著窗外。酒店在二十層,能看見大半個城的夜景,車水馬龍,燈火輝煌??伤劾镉吵龅?,卻是五十年前那條坑坑洼洼的長街——阿武蹲在路邊修自行車,鏈條油蹭得滿手黑;猴子舉著個剛偷來的烤紅薯,齜牙咧嘴地朝他跑過來,紅薯皮掉在地上,燙得直跺腳。
“哥,你咋不吃?。俊卑⑽涞穆曇艉孟襁€在耳邊。
張爺端起酒杯,抿了口白酒,辛辣味嗆得他咳起來。旁邊的人忙遞紙巾,他擺了擺手,忽然覺得眼前的燈光都晃成了一團。
再睜眼時,是煤爐的味道。
“哥,你可算醒了!”阿武正蹲在爐邊添煤,火苗“噼啪”響,映得他臉紅通通的。旁邊的木板床上,猴子打著呼嚕,嘴角還掛著點口水。
是他們當年住的小雜院,墻皮掉了大半,墻角堆著幾個空酒瓶子。張爺摸了摸自己的臉,光滑的,沒有皺紋。他掀開薄被跳下床,走到鏡子前——三十歲的自己,眼神亮得像淬了火,胳膊上還留著上次跟人打架的疤。
“發(fā)啥呆呢?”阿武遞過來個烤饅頭,“快吃,吃完去趟批發(fā)市場,昨天那批磁帶賣得好,咱再進點鄧麗君的。”
張爺接過饅頭,燙得直搓手,眼淚卻“啪嗒”掉在了饅頭上。前世這時候,他們剛搶下長街的地盤,正琢磨著怎么跟對面包子鋪收保護費。就是那次,阿武為了護他,被人用鋼管打斷了腿,后來陰雨天總疼得直冒汗。
“不去批發(fā)市場。”張爺咬了口饅頭,燙得舌尖發(fā)麻,心里卻暖得厲害,“咱去長街,租個鋪子。”
“租鋪子?”阿武和被吵醒的猴子都愣住了,“租鋪子干啥?咱收保護費不是挺好?”
“收保護費能有啥出息?”張爺把饅頭掰成兩半,分給他們,“咱賣磁帶,賣錄音機,以后再賣彩電。長街人多,準能成。”
他記得清楚,再過兩年,長街就會變成城里最熱鬧的商業(yè)街。前世他傻,為了搶那點地盤跟人打了半輩子,最后弟兄們走的走,散的散。這輩子,他要讓這條街,成為弟兄們發(fā)家的地方。
說干就干。張爺把弟兄們湊的錢全拿出來,在長街中段租了個小鋪子,刷上白墻,釘了幾個貨架,掛上塊“新潮音像”的木牌,就算開張了。
頭幾天生意冷清,阿武急得直轉(zhuǎn)圈:“哥,要不咱還是去收保護費吧?隔壁老王頭昨天還說,愿意每月給咱五十塊。”
“急啥?”張爺正往貨架上擺磁帶,鄧麗君的《甜蜜蜜》在小錄音機里輕輕唱著,“再等兩天。”
他知道,再過幾天,廠里會發(fā)年終獎,工人師傅們手里有了錢,準會來買磁帶。
果然,沒過幾天,鋪子就熱鬧起來。阿武嗓門大,站在門口吆喝:“最新的港臺磁帶,十塊錢兩盤!”猴子嘴甜,見人就喊“叔”“姨”,幫著調(diào)試錄音機。張爺就坐在柜臺后算賬,誰要是想討價還價,他就笑著說:“都是街坊,不差這一毛兩毛的,下次多來照顧生意就行?!?/p>
有回劉老三帶人來鬧事,踹翻了兩個貨架。阿武當時就抄起了旁邊的拖把,張爺卻拉住了他,從柜臺里拿出兩盤磁帶遞過去:“劉哥,嘗嘗鮮,鄧麗君的,好聽?!?/p>
劉老三愣了愣,接過磁帶,罵罵咧咧地走了。后來他成了鋪子的???,還總介紹人來買東西。
一年后,“新潮音像”擴了店,雇了兩個弟兄幫忙。阿武娶了對門裁縫鋪的姑娘,婚禮就在鋪子里辦的,紅綢子掛滿了貨架,磁帶當喜糖似的分給街坊。猴子也把鄉(xiāng)下的老娘接了來,老太太總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見人就夸兒子有本事。
張爺站在鋪子門口,看著長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阿武正跟顧客笑著討價還價,猴子蹲在路邊給老娘系鞋帶。陽光暖洋洋的,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新潮音像”的招牌上,亮得晃眼。
他想起前世那個孤獨的生日宴,忽然明白,所謂江湖,從來不是打打殺殺。是弟兄們能笑著過日子,是老娘能安安穩(wěn)穩(wěn)曬太陽,是這條長街上,再也沒有帶血的刀,只有暖烘烘的煙火氣。
“哥,進來吃飯了!”阿武在鋪子里喊他,手里端著個大碗,里面是剛出鍋的紅燒肉。
張爺笑著走進去,腳步輕快得不像個三十歲的人。這輩子,他要把這條長街,走成弟兄們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