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老聽到一個詞——經(jīng)濟上行期的美。從社會活力到個體狀態(tài),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人們,不分男女無論老少,開始集體緬懷二十年前轟轟烈烈、熱氣騰騰的圖景。經(jīng)濟上行期,女孩子愛穿吊帶衫和熱褲,流行彩染和麥穗燙;周杰倫、蔡依林、王力宏、孫燕姿……華語樂壇諸神顯威;北京贏得了第29屆夏季奧運會的舉辦權(quán),為迎接八方賓客,全國上下掀起一股學英語狂潮;滑蓋、折疊、旋轉(zhuǎn)……令人眼花繚亂且飛速更新的手機設計可以精準投射到某種人設或職業(yè)。我在大一暑假學車時的代號叫“三菱小菲”,在教練習慣用年齡排行吆喝學員的年代,如此“人機”的昵稱讓我有一種深得獨寵的感覺。
二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回憶當時的生活和自己,確實覺得一切太美好了。我穿著從北京“動批”買來的衣服,頂著一頭剪得碎碎的離子燙,穿梭在時尚集團亮晶晶的辦公樓里,拿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offer——成為時尚COSMO的助理專題編輯。那時的我,如此土氣,卻又如此自信?,F(xiàn)在的我,自信可能還在,但大多來自于經(jīng)驗和經(jīng)歷帶來的底氣。那時,在機關(guān)做公務員的父母能給我?guī)淼捻敹嗨闶切】档纳睿颐吭履玫降墓べY遠低于北京月薪中位數(shù),用過的最好的護膚品也不過是日本藥妝店的開架品牌。
那時候華語女歌手的專輯封面也是潮流風向標。
同樣是白色,李玟的ABC style、孫燕姿的小清新氣質(zhì)
和蔡依林的純欲風,各有各的獨特?
2007年開播的《緋聞女孩》(Gossip Girl)
也讓穿運動校服的中國青少年們
見識到了紐約上東區(qū)高中生的斑斕日常?
記得作家杰克·倫敦曾經(jīng)這樣形容過年輕人:“他們又窮又幸福,但是他們當時完全不知道?!必毟F和幸福,似乎應該是一對仇敵,怎么可能同時并存在于一個人的感受上?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嘛。但今天把這句話套用在年輕單身時的自己身上,似乎也說得通。我又想起那個毫無意義又引人入勝的命題,年輕二十歲或者給你五百萬,選擇哪個?我肯定不假思索地選擇前者。對于我一個快步入五字頭的單身人士來說,五百萬在北京買套房不夠,過更奢侈的生活只能算錦上添花。就算是今天的技術(shù),這五百萬,既不能在我的壽命里延長二十年,也無法讓我擁有二十幾歲的容顏和身體。
我再換個問題,如果讓你用五百萬來買年輕二十歲,你愿意不愿意?我愿意,雖然拿出五百萬以后,我可能真的會成為一個貧窮加欠債的年輕人,那我也愿意。拿錢來交換是最劃算的交易,如果你要讓我拿健康、心態(tài)、智慧、家人等等這些來交換,我肯定不干。
你可能會說,哎你們不總說女性不該有年齡焦慮,要享受每個階段的狀態(tài)和美,很多中年明星也給出了熟齡女性最好的榜樣,她們甚至說過不想回到年輕時候……我覺得這里面有兩個誤解。首先,喜歡年輕時的自己和享受當下的狀態(tài),這兩件事也不矛盾啊。就像有的粉絲總被人說,你對你偶像那么好,還能對你爸媽好嗎?我懷念我二十歲時的皮膚和身材,就像珍視我今天的學習能力和濃密發(fā)量。張柏芝前不久在直播里說,她經(jīng)常懷念自己年輕時的美貌,但也很享受現(xiàn)在作為三個孩子媽媽的幸福感。如果她非說,我就覺得現(xiàn)在當媽的樣子美炸了,年輕那會兒沒法比,群眾們恐怕也不能同意吧。
另外,藝人賽道比我們想象得還要擁擠,無論是選秀偶像還是演員歌手,青春美貌對我們普通人來說是加分項,卻往往是他們進入行業(yè)的最低線。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可能要等待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才能迎來事業(yè)和人生的高光點——而被看到并收獲喜愛,對他們而言確實是金不換。
李宇春是其中一位我覺得現(xiàn)在比二十年前
更美好更自由的藝人,
那個留著殺馬特短發(fā)型穿著男孩子衣服的青春偶像,
已經(jīng)成為可以駕馭任何風格且選擇任何風格的大女人?
那么,我們懷念的“經(jīng)濟上行期的美”,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美?我覺得不如回看80后這一代的青春期,經(jīng)歷過什么:高端時尚雜志在中國落地,互聯(lián)網(wǎng)為我們打開無數(shù)通往新世界的窗,影視劇開始聚焦現(xiàn)代都市題材,流行文化和潮流時尚門派林立,那時醫(yī)美還不盛行,街上都是百花齊放的原裝自然系美人……
那種感覺不是劉姥姥進大觀園,而是林黛玉入榮國府——興奮又敏感地嗅到了自己與這座繁華之都的血脈相連,那是一種?知道自己正站在時代風口上的微妙震顫?,是每個毛孔都浸透著“未來可期”的蓬勃生機。劉姥姥只能是個看熱鬧的老年人,只有青春可人的林黛玉才知道,自己將屬于并融入眼前的一切。
這又回應了杰克·倫敦的觀察:?幸福是主觀認知與客觀條件的動態(tài)平衡?,當年輕人“又窮又幸?!睍r,他們尚未被社會規(guī)則和競爭所異化,欲望值和成就感并不高,更愿意通過精神追求(如自由創(chuàng)作、發(fā)展興趣、與寵物建立感情等)實現(xiàn)自我價值。不過你想想,今天00后的年輕人似乎也這樣啊,職場進取心和情場得失心都沒有那么重,非常聽從余華的建議,卷累了就躺會兒,躺夠了再起來卷幾下,主打一個隨心所欲。 80后的青春期和00后的青春期好像也沒啥太大區(qū)別啊,怎么我們80后的青春是“經(jīng)濟上行期”,人家00后的就是下行期了呢?
現(xiàn)在怎么看都覺得有點土有點over的《杜拉拉升職記》,
在當時也算是職場小白領的穿搭教科書。
踩著恨天高和超短裙、化著夸張的妝,
卻做著最基礎的助理工作……
不說外企,時尚雜志這樣的人也不多見了?
最近網(wǎng)上很多文章又開始吹捧Y2K時尚風,可那種明艷閃亮到不管不顧的色彩真的只適合一小撮年輕辣妹啊。又有人說現(xiàn)在衣服越設計越難看,然后搬出幾十年前的吊帶裹胸熱褲超短裙,說為什么以前人人敢穿現(xiàn)在不穿了。呃,衣服號碼越來越小我承認,但說這個世界的設計水平和時尚審美越來越差,我實在不敢茍同,先不說人們的眼界和品位在提高,當我們在短視頻里刷到第100個“網(wǎng)紅同款”時,真正的時尚實驗室早已在解構(gòu)與重構(gòu)中完成了N次迭代?。
千禧年的吊帶熱褲之所以成為集體記憶,是因為它承載著“野蠻生長”的時代情緒——就像2003年《還珠格格》重播時滿街的彩色頭繩,那種不顧一切的張揚本身就是對未來的宣言。但今天的時尚早就不再是單純的身體展示,而是?用設計語言講述更復雜的社會敘事?。說現(xiàn)在設計不行的人,大概還沒看懂時尚圈的新規(guī)則:?露膚度讓位于材質(zhì)博弈,色彩戰(zhàn)爭退位給剪裁哲學?。Z世代穿oversized西裝不是不敢露腿,是在用廓形制造掌控感;博主們追捧“老錢風”不是保守,是對稀缺性的新定義。就連被詬病“越來越小”的尺碼,本質(zhì)也是品牌在精準狙擊細分市場(畢竟你在批評衣服迎合白瘦幼審美的同時,并不質(zhì)疑超大碼服裝對肥胖者的包容)。
前陣子《穿普拉達的女王2》官宣了多張劇照,這部2026年即將上映的新電影,與第一部的上映時間正好相距二十年。很多人將片中幾位主要人物在兩部電影里的穿著進行對比后大呼“失望”,又搬出“經(jīng)濟下行”、“審美降級”等結(jié)論進行定調(diào)。咱先不說二十年了,安迪的角色早就從怒刷職場存在感的時尚小助理變成了功成名就的資深媒體人,你拿正值顏值和身材巔峰期的安妮·海瑟薇照片跟現(xiàn)在雖然狀態(tài)完勝大部分人,但已有衰老跡象的照片放在一起對比,感嘆昔日女神已失去時髦和靈氣,還能講點兒理嗎?反正我看到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演的米蘭達穿著一身銀灰色套裝驚艷路透的時候,我已經(jīng)拍案而起了——一切都對了!這才是2026年的時尚女魔頭最會有的樣子。
梅姨這兩身路透照,竟然還有人說“不夠出彩”。
不好意思,你可能真的不懂今天時尚圈的OG,
也愛不起來他們的“老錢風”和“靜奢風”?
這部電影里的人物在形象設計上的成熟和蛻變,也恰恰反映了相隔二十年的所謂“經(jīng)濟上行期”和“經(jīng)濟下行期”之間的社會心態(tài)差異:在那個崇尚自我表達和相信大力出奇跡的年代,服裝是一種語言,也是一身鎧甲,可以加持我們的存在感。但在如今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服裝早已從“存在感的宣言”變?yōu)椤鞍踩械碾[喻”。今天有不少年輕人不再愛穿吊帶熱褲,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們不再簡單粗暴地相信千禧時代的樂觀邏輯:?只要夠露就夠自由?。
二十年,角色在成長,演員在成熟,
社會在發(fā)展,時尚在演變。
曾經(jīng)的我們,需要服裝和飾物加持存在感,
但今天的職場女性,因為擁有了松弛和自信,
反而給衣服注入了靈魂——當人成為主體,
服飾便不再是鎧甲,而是流動的自我表達?
當我們在懷念經(jīng)濟上行期時我們在懷念什么?可能是被美化過的青春歲月,可能是對當下不確定性的溫柔抵抗,但更可能是那個總是?期待并相信未來會更好的我們?。我也相信營造這種懷舊情緒的人,大多是和我差不多的中年人。人一旦陷入中年危機,就愛琢磨兩件事——年輕時的好時光和退休后的生活。藉于沒發(fā)生的事情只能算臆想,那就緬懷一下想當初吧。青春期時遇到了經(jīng)濟上行,更年期了就經(jīng)濟下行,似乎也沒啥遺憾。
據(jù)說喜歡懷舊的人腦子里有一種玫瑰色濾鏡?:他們的大腦傾向于淡化困難,強化美好記憶。別忘了,2008年我們迎來了北京奧運,世界也發(fā)生了次貸危機,人們今天口中的經(jīng)濟上行期里,確實一切在瘋狂發(fā)展和進步,也確實有不少人失業(yè)和破產(chǎn)。這種集體記憶的選擇偏差和認知機制,恰如《阿飛正傳》里旋轉(zhuǎn)的時鐘,將喜憂參半的真實歷史剪輯成高光蒙太奇。
所以客觀來講,當下永遠是最好的時刻。千禧年固然美好,我縱然也渴望重回二十歲,但卻并不想真正穿越回那個年代,那時候沒有網(wǎng)購和外賣(這可是我現(xiàn)在賴以生存的能量來源),室內(nèi)公共場所總有人盡情抽煙,從北京坐火車到上海最快也要16個小時,而今天的智能手機比我的三菱小菲好用不知多少倍。
莫言曾經(jīng)說過一段話:“那些一個勁兒地寫提案保護胡同的人,都住在樓上享受著抽水馬桶、煤氣、集中供暖等現(xiàn)代生活設施,而胡同里的人要上公共廁所,要燒蜂窩煤爐。贊美胡同和大雜院的人都住在樓上,而住在胡同里和住在大雜院里的人都盼著上樓。胡同里和大雜院里的人一旦搬上樓,也會懷念胡同和大雜院,但懷念歸懷念,你讓他們再搬回去住,他們是不會去的……”
我想,這段話或許可以作為我為何不想穿越回二十年前“經(jīng)濟上行期”的一個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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